金风玉露 二 食
- Isi pan
- 2024年4月22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1
则孔要把工作室搬到北山大院里,我跟她说要每天去蹭她的茶喝,并且要她跟巷子最深处那个小的艺术空间老板搞好关系,方便我们时常过去聊天,顺便看展览。我很认真地跟她说,如果我的小说在你这里完成,可能数十年之后,这个工作室也可以列入景点之一。
但事实上我可能一整个月都不一定出门一次。就连搬工作室那一天,则孔说来往搬运工人多,要我在家歇着,过几天再去。她则在微信里给我同步所有的进度和细节——我是那种喜欢看实景vr展览的人,可以很熟悉地用语言操控她:我想看看那个。然后则孔就会走上前,顺便也观察着手机屏幕里背后往来的工人。
我正式去则孔那里,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真正理由是北山大院里有一家很好吃的意大利料理,满足条件是身体没有不适,且白天珠海下了一场大雨,灵魂轻盈,于是我欣然赴约。
南北大院是据说清朝时期建成,原身是宗族祠堂,后来开放出租给商铺,建成了一个文化圈。我住的地方在珠海的老城区,去找她,要先走下四楼台阶,然后开车四十五分钟,停车十五分钟,再步行进去。我原先以为北山大院只有一个祠堂,但实际上是一个历史建筑群,中间院子几进几出我倒是没数过,但则孔的工作室要从最左边的巷子走进去,直走经过两个路口,几乎在巷子最深处,可以看到她的牌子。
店里徒弟正在招呼客人,可能她早就说好今晚要陪我,于是看见我很快就出来了。她问:你要吃那个“康缪门”吗?我摇摇头,觉得晚上游客还是太多了,我说,我突然想喝粥。她说马路对面就有湛记海鲜粥。于是我们挎着手又从北山出去。
我点了青菜瘦肉粥和一份白斩鸡。老板一直跟我们推荐今晚的贝柱,花蟹和鲍鱼都很新鲜,然后最终我们又点了一份干炒牛河。我觉得我跟则孔都是那种很“不识货”的人,就是被迫乘坐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车到山卡拉农村但是只吃番茄炒鸡蛋的那种人。我跟则孔讲我最近做的一个关于龙的项目,我说我们一开始想要做龙的“食用”指南,算是一种伪记录的形式,用吃这个动作来还原龙的真实感。其实这还蛮符合我对历史的感觉的,则孔说。是的,我说,我读到了一个史料,是晋司空张华在《博物志》中提到,如果用咸肉羹来腌渍龙肉,那么龙肉上就会出现漂亮的花纹——都详细到这种程度,我觉得吃龙是一件非常有真实感的事,并且龙也因此具有非凡的真实感。
那你们怎么没有做?则孔问。
因为后来我们觉得那有一点太男人了,我说。
则孔问:太男人是什么意思?就是太男权吗?
我说:也可以这样说。
砂锅粥、白斩鸡和干炒牛河很快就端上来了。我们在这种露天大排档里反而觉得更加自在,从嘴里刚吐出的话就淹没在周遭的声音里,排挡里可以谈论任何事,离婚、上学、办公室、政治、艺术,总之全都可以淹没在世俗里,因此不必刻意尝试免俗。
我说:我等下发点史料给你看,其实关于吃龙的历史记载并不多,一个是夏朝刘累,给孔甲养龙的那个人,他呢,不是专业的,只是跟之前的豢龙氏学过一些,孔甲给他一雌一雄两条龙要他养,然后他养死了一条,怕被怪罪,就把那条雌龙剁成肉泥,献给孔甲吃掉了。孔甲吃一次还没吃完,吃了好几次才把那条龙吃完,然后孔甲就跑了。这就是第一个故事,也有说法说龙就是从这里开始灭绝的。
孔则问:然后呢?
我说,然后就是东汉还有一次记载,说刘邦的后人、东汉孝章皇帝刘炟在位的时候天上掉下来一条大青龙,然后他就直接把肉炖了分给了群臣,一人一杯羹。
我的嘴巴突然记忆起有种类似咀嚼肉蟹棒的口感,或者我只是在想老板之前说的贝柱。我跟孔则说了这件事,她说你咀嚼的不是肉蟹棒,也不是贝柱,也不是龙肉,而是历史,是你的野心,Q弹的历史和权力。我说其实是,如果我用这些史料接近龙,那最终只能创造一个完全无我的场域,我读的越多,想象的越多,我的自我就越稀薄。我当然是可以吃龙的,只是不能以历史方式食用它。
我们随意吃了一点就靠在塑料椅子上休息起来,喝一点便宜茶水,然后随意观看左右邻桌的赤膊男人流着汗喝酒吃烤生蚝,没人觉得这种注视冒犯,他们早已习惯了作为这种景观。
2
2023年8月14日,林逸到我家来排练我们之后要录制的影像行为,顺便来试一下服装。我们计划先在老城区的家里呆三天,然后去市中心的公寓住两天(以体验城市生活),再送她离开珠海。
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拍行为影像,甚至用到了去年做的书本雕塑,一个仿人皮质感的书皮,模特的服装是三天前连夜赶出来的,用了两三百张圆形棉片,在正面缝出一整片鳞片皮肤,用来呼应大野一雄在<胎儿之梦>里背上颤动的碎布。我在小区门口接到林逸,忘了第一句话说了什么,但是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点外卖吃。我们把窗帘拉起来看申瑜的《兔子暴力》,直到晚上才开始正式试装。
僵硬。我们是以僵硬的模特和僵硬的艺术家身份进入影像的,林逸的手腕和胳膊摆出有棱有角的线条,我则是用艰难地端着相机用腰部画圆,那时候我的膝盖还不好,蹲不下来,只能弯腰。我们是两个可爱的自控制木偶,在客厅里彼此摆动。最终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让她坐在桌子上,我用手机拍了几张试妆照,放进Photoshop里面p了一下,完工。
我跟林逸说,这是一种好的僵硬和好的陌生。
林逸说: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说,我可以找到很熟练的模特,甚至很熟练的舞蹈生。她们一定会很擅长镜头姿势,但是她不擅长“不擅长”本身。我并不觉得熟练对于艺术来说一定是好事。最重要的是,她们进入行为的方式跟你不同。
林逸说:什么不同?
我说:她们是通过工作经验进入行为的,你是通过跟我的情感,这有本质上的区别。我觉得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比你更了解过去这几年我身上经历过的一切。
林逸说确实是这样。我看着她的时候在心理默记了一些服装修改的要点。然后我说:我把我的痛苦全都托付给你了。林逸说:我会尽量呈现的。我不记得我们那次有没有在一起喝酒,即使有可能也不是在bar里,只是便利店调酒一类的。这有点可惜。随后几天我们整日无所事事,似乎什么都没干,三天后我们搬到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去住,因为没钱吃饭了,只能用商场里的储蓄会员卡吃餐厅。
林逸从珠海离开之后,我们就时不时用微信继续聊行为的细节,我让她在家里自己排练就好,记忆中似乎还视频过一次,对一次拍摄来说,这样的排练实在有点太不负责,但我似乎从没有怀疑过什么,最后就直接进了棚,另外一个装置和行为一起拍摄,林逸在化妆室坐到晚上九点半,我们拍了二十分钟她的片段,卡,结束,可以收工。成片很漂亮,预想之中又预想之外的那种美丽。
我们回去的路上很安静,接近晚上十一点,打车回酒店。路边的大排档让我想起一种Q弹的口感。林逸很安静地坐在后排,她总是一种有一种有限的柔软,像装了决明子内芯的沙包球,大部分时候说柔软的话,少部分时候说坚硬的实话。她经常留给我一种易受伤的印象,戏剧性的,惨烈的,比如错过晚餐时间会胃疼到几乎晕倒,或者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拍影像时会头昏到呕吐。这种激烈的不适反应经常提醒我事实上她是一个非常需要仔细对待的人,且是不容商量的。
当然,可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只是期限不同。我可以忍耐的周期通常是三年,最多是五年,可承受的痛苦包括人际分离、精神创伤、身体疾病,我是更像一颗烤盘里的红色番茄,有时甚至表皮完整,但是可以烫伤口腔、食管和咽喉。林逸的期限是一日三餐,这提示她日常摄入的疼痛和自我忽视需要这种频率的提醒。
我说:早一点拍你的部分就好了。
林逸说:其实我坐在后台,觉得很晕,然后头很痛很想吐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也进入了你的疼痛。
我们因为拍摄在广州停留了好几天,住在酒店里的时候,两人聊天聊到深夜停不下来。点萝卜糕,虎皮风爪和虾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得说话。我心里一直有点怨恨她没有坚定地做一名小提琴乐手,我甚至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我一定要使用“怨恨”这个词,怨恨我们不够有野心,不够自私,不够疯狂,因而常常感到遗憾,感到痛苦。
尤其是她跟我说她想成为一名一线的中文教师,帮助原生家庭环境糟糕的小朋友。
我从来没有隐瞒过我对这句话的讨厌,每次听到就想把我的拖鞋踹到她脸上那种讨厌,那种抓狂。就像被小西红柿烫到想从座位上跳起来,但最后只能抵着舌头安静地吞一口水。
我打断她:但是这是你真正的欲望吗?
林逸说:我不知道。
我追问:超过十几年的小提琴的训练和实践,超过那样种渴望的欲望。
林逸说:其实,也许是的。哪怕能为任何人带来任何一点点的改变都有意义。
在很长久的沉默之后,我想哭。在长久的沉默中,我说:其实,即便没有拯救任何人,没有成就任何事,即便我们只是多拯救了自己一点点,也足够好了。在很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大声叫起来,甚至比隔壁的噪声还大。她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开始在被子里找她的手机,然后她说:我早就说应该每次聊天的时候都开录音的!你能再重复一遍吗!刚刚那句话!
我让她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
2024年4月11日, 我在一个写作工作坊的reading作业中开始读Jeanette Winterson的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
“Why should a women be limited by anything or anybody? Why should a women not be ambitious for literature? Ambitious for herself?"
我控制不住地大笑,然后是沉默的大哭。最后只能把这一段话截图留在手机里。现在我要写在这里,如果你有看到,这是我要给我们的话,所有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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