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爱情故事
- 雨希
- 2023年3月9日
- 讀畢需時 20 分鐘
已更新:2023年4月5日

01
格林莫正在缓慢地走向这一天中的第二个六点三十分。这是维利和艾因在这里所经历的第四个日落。这里白天和黑夜的交流并不如其他城市一样缠绵和温柔,白天离开的时候就像某个厌倦了的情人一样干脆又悄无声息。艾因套好裤子的时候天还亮着,他扎好皮带时天就黑了。
他坐在床上,凝视着自己红色毛绒的裤子,用穿着袜子的脚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木地板,然后用脚拇指蹭着一条即将脱落的薄片。配套的靴子靠着衣柜门放在地上。自打艾因到这地方来,他就反复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肢体不自觉地重复一个动作,眼神直视一个地方。有时候他就是盯着窗外街道上的路灯,有时候他就是看着衣柜,蜷缩在床尾,一动不动地看着浴室里洗手池下方的柜子。有时候也会看着沙发。昨天午睡起来,维利就坐在那里喝咖啡,艾因挪到床尾,打横躺着看天花板,然后又翻过身来,盯着茶几上的咖啡杯。直到维利从电脑里抬头。
“睡得好吗?”维利问。
“实际上,不好。”艾因说,“这床垫睡着没那么舒服……不过我们床单带的是对的。”艾因把被子卷在手上枕着,他说:“我还以为在这里一定会睡得非常香呢。”维利随意应了一声。
艾因缩回沉默里,再次环视着整个房间。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以一种并非时尚的方式展现它们的历史,落了漆的房门、带有毛边的木板搭成的床、锈了的窗户把手,只有衣柜是新的,艾因来回拉着衣柜门,这木板像是塑料一样,而且木纹也不真实。他坐起来,伸手去够靴子,套在脚上。“这就好了。”艾因一边穿鞋一边说。
维利正坐在壁炉边上,腿上搭了一条柔软的毯子。
“刚刚拆开的包裹在哪?”
艾因穿着看起来很薄的圣诞老人红色工作服在客厅把他们地袋子一个一个打开查看。艾因问:“我的胡子呢?”
“我不知道。”
维利放下书,玩味地打量着艾因。维利说:“你像是圣诞老人的孩子,或者临时助理。”艾因说:“或许我可以多穿一个假肚子……超市的人说,先这样穿穿看。”艾因左右扭动着身体,向维利展示这套服装。“其实还是要胖一点才像,对吧?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要去应聘扮演圣诞老人。”
维利给他倒了咖啡,叫他来坐下。艾因在餐桌的白色塑料袋里瞄到了他的白色胡子,他先是跑过去把胡子拿来,放在沙发另一侧,然后老老实实绕到维利旁边坐下,接过那杯咖啡。 “唔,热的。”艾因把咖啡捧在手里“好像好久没喝热的了。”
“我天天都在丢你的酒瓶。”维利说:“你应该控制酒精的摄入,别太夸张。”
“你不懂,这种啤酒只有在这里才能喝。”艾因说:“而且并没有多少,别说的那么吓人。”
艾因把杯子放下,到镜子面前去戴他的胡子,对着镜子问:“你真的不一起来吗?”
艾因神纠纠气昂昂地站在维利面前,跨坐在他腿上,对他说:“我从十一岁开始就是这条街上的圣诞老人了。”他弯下腰给了维利一个圣诞公公的圣诞吻:“now,I am back.” “我们走吗?”维利起身把钥匙收进口袋里。“当然,尊敬的圣诞老人,他们肯定都期待着这一天。”
02
维利在驾驶座摆弄着导航,这是车子自带的系统,跟他们习惯开的那种车有点不一样。抵达格林莫之后,维利用每天晨跑的时间,把附近几个街区都摸熟的,但当然,远一点的地方还需要依靠导航。反倒是艾因,对这里的路几乎都记不准确,但他本人拒绝承认这一点。他说他需要多走几遍才能唤起本能的肌肉记忆。
“我们家以前都会把车停在咖啡馆前面,就是另一个方向,走的是另一段路。”艾因说:“咖啡馆就是我们上来的那个门的后边的那条街,你知道吗?”他转过头去看维利,维利显然并不是非常明白。那座咖啡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现在全部封成一面墙,他们开车来的时候就在找那座“beautybeauty”,结果围着街道开了三圈。
“嗯,好了。”维利调好导航。 艾因头靠在车窗上,窝着。 “怎么了?”维利问。 “没事。”艾因说。 他只是不确定去竞选圣诞老人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了。 ——我连街道都不记得了。也许我应该去纽约,去加利福尼亚,这有什么不同?
马路上的车屁股开始亮红灯,维利一边慢慢停在前面那辆车后面。他分出神来照顾艾因。
维利让他朝另一边看,给他把他那一侧的车窗打开,让艾因正好能看到一辆车后座的小女孩,她穿着贝尔的公主裙。女孩惊喜地摇下窗,“圣诞老人!”她惊喜地叫着,一头金色的长发漂亮极了。 艾因立马回答道:“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公主。”
“你才不是圣诞老人,你一点都不老。”女孩笑了:“不过你很帅,你可以当帅哥。”
艾因笑了,带着窗外的寒气窝回副驾驶座位。 “你去面试,我去买东西。”维利说。
“我的啤酒。”艾因提醒他。 “嗯。记得。”
他们看见超市的招牌,把车开进停车场。这就是艾因以前扮过圣诞老人的超市。维利不是很会过圣诞。你会过什么吗?艾因曾经这样讽刺他。恶毒的年轻孩子。那时候艾因正往盘子里加第二份烤鸡肉,他吃得嘴角沾着油光,却不懂得说点好听的。
他把艾因送到超市那个面试的后门,然后转去超市了。他今天要先买一只小火鸡试试看制作的全过程。他们租住的那间公寓有一个嵌入式烤箱,明明连墙体都剥落了,电器家具却还都一应俱全,而且还都是老牌子。这确实是挺了不起的,维利想,美国经济确实厉害。
03
维利和艾因都不是美国人。
维利第一次见到艾因是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十一月,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穿着单层棉麻面料的深蓝色短衬衫和牛仔裤,举着”维利“的牌子,代表作家协会等在机场出口。走向行李转盘的时候维利瞥见自己的名字,和艾因。而艾因的第一眼则是维利的鞋子。
”你好。"维利说。
“维利先生?”艾因换了日语:“初次见面,我是美国作家协会的艾因,是这次作家培育计划的联络人之一,您在项目过程中遇到的任何问题都由我来解决。”
“麻烦了。”维利点点头。他跟在艾因后面走向一辆七座的商务车,两边的距离留得并不那么完美,艾因得从车门的缝隙里挤进去。
“你是日本人?”维利问。
“啊,是的。我在东京出生七岁之后才来的美国。“
“挺不错的。”
“嗯,所以我也接待过很多日语的写作者……03年的时候村上春树也来过,那时候他刚写完长篇,在协会里做过分享,我还因此得到一本签名的《海边的卡夫卡》,日文版的呢。“艾因说:"Oversea出版之后一个月就冲上了时报畅销榜。”
“您接触过他的作品吗?”艾因看了一眼后视镜。
“当然。不过我对病态小说向来没有太多兴趣。”维利说。
”什么意思?“
“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内心脆弱的人,需要去寻找内心脆弱的理由’。“维利说,”它们的畅销一定是可预见的,不过也就仅仅是畅销书罢了。”
“看来您并不是很喜欢他。”
“说不上。他写《地下铁事件》的时候我对他是期待的,但是他现在变得有点……危险。坦白地说,他没有获得诺奖表明这个时代对于文学的良知尚在。”
就在艾因想张嘴的一秒,一辆车从右边冲出来,他紧忙打方向盘避开。
“该死的。”
“开车的时候眼睛要看着路。”维利说。
车子渐渐驶离高速公路,窗外变得热闹,他们开始经过一些住宅区、路边熟食店、几个超市,周围的车子逐渐变多、散去,他们又开进寂静的道路,等到白天的天光开始收敛,道路两边的绿茵无边际般向着四周扩散,他们经历一个缓而长的上坡,最终停在一个有着高坡屋顶,西欧风情的房子前面。
艾因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他按下后备箱按钮,在座位上呼出一口寒气。等维利自己从后面提了行李,艾因才慢悠悠下车来,给维利介绍这里的环境。
“项目的参与者大都住在前面两栋房子里,听说你比较喜欢安静的环境,刚好这栋暂时闲置着,我就帮你申请了。虽然有些费用需要自负,但我想这里应该还是更合适一点。”艾因说:“这里离协会大概45分钟的车程,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有可能还是我。有别的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谢谢。”
艾因把房间钥匙和一张名片递给维利。
“明天早上几点?”维利问。
“八点半吧,可以吗?”
维利点点头,这时间非常充裕了。
04
艾因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排队等待面试。
面试的房间灰灰的,超市经理天天就坐在这个房间里面处理问题。他之前打工的时候,常常跟着老员工进来偷咖啡喝。十年了,这里居然还像之前一样。
面试官没有拉着他聊太久,只说他的英语很好,以及接不接受临时替换小精灵或者更换工作时间的安排。最后她们让他回去等通知,告诉他他们会在圣诞节的前三天确认名单。
圣诞快乐。他们彼此说道。
艾因从那个小房间出来,到他进来的那个门口。天空是灰蓝色的,并且一点点暗下来。他喜欢美国的天气,他并不介意冷一点。洛杉矶拥有很多人向往的地中海气候,即便在冬季,气温最低也不会低于32℉。他短暂地陷入安静的空白。那也是一个灰蓝色的空间。像钢笔点在纸上弥散成一个不断扩大的点,蓝色慢慢渲染,变浓,渗透。
他想念东京的雪。
从05年作家培育计划和外文出版社正式合作之后,艾因才因为外派回去了日本。实际上,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应该用“去”还是用“回去”这个词,对他而言,洛杉矶和东京像是是两块被时间缝合的地皮,是故乡的两端。所有的变动把他卡在尴尬的处境里,让他觉得他一直错过,并且永远失去了跟这两个城市亲近的时机。
艾因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对维利的亲近是一种代偿。他爱他,当然,只不过谁能像他一样日以继夜地忍受维利那种怪毛病——他们见面的第一天,维利在晚上八点钟打电话给他,要他去城里买好拖把、抹布、消毒水等一系列清洁用品。
拜托,这故事说了他自己都觉得离谱。
维利参加的是作家培育计划的第三期。他从机场把维利送到协会安排好的住所,一个两层带阁楼的小房子。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了,他把维利放下,还要开车回城。
他离开山坡,感觉房子们在背后逐渐远去,电话突然就响了。
接起来,是维利。
他问社区里有没有卖东西的地方,就是些生活用品。
啊……我记得好像有一个,艾因说,您需要些什么,我去买吧,有车子方便一些。
他在路边停下,把顶灯打开,副驾的抽屉里有一沓便签和一只铅笔。
“您说吧,我记一下。”
维利说:“我需要一双橡胶雨靴、清洁刷、扫把和拖把各一个,拖把最好要布面的,然后是百捷布……”
艾因听了三遍才完整记下一个医用清洁剂的名字,这是他最迷茫的五分钟,有些东西是他听过的,有些没有。当他从迷宫一样拥挤的货架通道里抱着东西走出来,柜台前胖胖的女人帮他把东西装进袋子里。
“你是刚来的还是要离开了?”
“什么?”艾因问。
女人笑着说:“很少有人这么买东西——几瓶不同浓度的清洁剂?要我说,亲爱的,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女人说:“祝你好运。”
艾因心里莫名舒爽,笑着道谢。
艾因抱着东西返回的时候,维利正卷着裤腿站在卫生间,水流冲刷着地板,卷着灰尘在下水道口旋转,他在等一个刷子,当然,还有消毒水。厨房里放着的洗洁精已经过期两个月,而二楼的卫生间里只有半瓶洗手液,瓶身有一层薄灰。他走进淋浴间,架子上一瓶沐浴露,一瓶洗发水,没有毛巾,也许一周前确实有人轻微地做了点清洁。维利在浴室的中心多站了五秒钟,然后走下楼去拿他的便携清洁套装——一幅橡胶手套,20ml的酒精型免洗洗手液和低浓度洗涤剂各两瓶……
五分钟后,艾因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全副武装的维利,问出了他此生最不该问的一句话:“您需要我帮您吗?”
但真正决定一切的那句话还在五秒钟之后。
维利说:”不用,你回去休息吧。“
“没关系,”艾因用他真挚的眼神看着维利:“两个人做起来更快些。”
用后来他自己的话来说,艾因,你是自己跳进去的。
05
艾因在汽车后座上醒来,整个人缩在一条毛毯里。腰后面有什么东西咯得他很疼,胳膊都被压麻了。艾因费力地把手伸到身后,掏出一瓶被丫的有点变形的消毒水,而一双橡胶手套被甩在靠近头的那侧车门边上。
艾因痛苦地呻吟一声,从座位上起身。他宁愿昨晚喝了酒,因为现在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昨天晚上趴在地板上擦地的时候,维利拽着擦布经过,而那一瞥绝对不会让人感觉愉悦。
叩叩——
”维利先生?“艾因试着推门,没有打开。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声音。维利先生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行吧……
艾因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手机也关机了,他只能在房子和车子附近晃悠。这片地区,街容是很漂亮的,虽然没有像中心城镇一样的超市、咖啡馆,也没有西海岸应该有的海景,它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另一侧靠近一个小型饲养场,连绵的青草像一块巨大的吸音海绵,保持着寂静。当你踩上这片草地的时候,感觉正像是穿过一扇又一扇透明的门。当然,这一片房租也很低。
艾因在坡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向上帝发誓,他有一阵真的饿得想吃草。早晨并不很冷,他闭上眼,感觉有人在这片草地得另一边呼唤他。
艾因——
”艾因——“
艾因猛地睁眼,往四周望去。背后、车边都没有人,小屋的门依旧紧闭。
”艾因——“
艾因站起来,发现维利站在坡下。
”维利先生?!你在哪里做什么?“艾因想拉他上来,但这个高度明显够不到,”您从哪里下去的?“
”左边第一条街道下来,”维利说:”有头牛跑出来了。这附近是有个牧场吗?“
”好像是的。不过您快上来吧,我手机没电了,不知道现在几点钟。“
”来了。“维利在坡底往回走。
有牛……艾因在草地间搜寻,看到一个移动的黑点,也许刚刚听到的,风里飘来的叫声,就是牛的叫声。
五分钟后,维利攥着一根火钳,拎着袋子走回来。
”这是……火钳?“
”我在壁橱边上找的。“维利说:”把车上毯子拿进来,我们吃了早饭再去。“
”哦……好。“艾因跑回车边,把毯子叠好,抱在怀里。爬进车里拿消毒液的时候,他瞥见副驾驶座位上也有一张毯子,不禁朝小屋方向看过去。
维利先生也睡在车里吗?
艾因抱着毯子走向小屋,进门的时候,门口有一双拖鞋,维利得到鞋子摆好放在一旁。艾因默不作声地照着眼前这样式换了鞋子,然后顺着食物在锅里发出的滋滋的声音找到维利。他正在煎鸡蛋。
”好香,你找到那个小超市了?“艾因说。
”嗯,其实还挺好找的。鸡蛋培根可以吗?我还买了点吐司。“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热一下面包?”
“嗯。”
“好的,我洗一下手。”
艾因踩着拖鞋跑去洗手间——目前他最熟悉的房间。而维利把煎蛋分进盘子里,开始煎培根。不得不说,艾因的某些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对维利有类似抚慰的功效。
艾因至今都记得跟维利在小屋里吃早餐的情形。他踩着拖鞋坐在桌子边,而维利居然还会泡咖啡。无奶无糖,很苦,但是很香。加了奶的鸡蛋绵绵软软的,夹进吐司里,好吃得艾因一直晃腿。
06
“所以……维利的厨艺怎么样?”菊田坐在艾因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好奇。
这个点酒吧还没热闹起来,带班的小伙子在他们那台桌子上放了一个绿色的小灯。“还可以变成彩色的。”那人说。艾因拿起灯换了七个颜色,终于还是换回绿色,放在桌角。
“还好吧。”艾因撅着嘴,想了一会,然后说,“但是故事的重点应该是早餐吗?我是说——我可是在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给他擦了一晚的地板。“艾因说。”我记得我干到了凌晨三点都不止,出门的时候感觉天都快亮了,当时我在想这几小时的家政工工资谁能开给我。“
“你只做了不到两小时就像一团死掉的肉一样摊在车上。”维利纠正。“我还以为你会野被狼拖走。”
“格里莫没有野狼!而且我的活全是要弯腰干的!”
“我懂。”菊田拍拍艾因的肩膀,拉着他去吧台边加酒。艾因只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愉悦又耐人寻味,菊田靠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你准确地描述了一切。”
“我是说真的,”艾因强调:“跟维利打扫房子和宿醉的区别在于,至少宿醉之后我不会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及,没有性生活……呵,也不一定哈~”菊田举起酒杯,愉快地喝了一口,然后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他现在好多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呃……因为他不得不忍受我的脏和懒?”艾因疑惑。
“哦!不是那样的!”菊田大笑起来,“不是那样的,艾因。”
“那是怎样?”
“哦,我们的酒——谢谢!”菊田把酒推到艾因面前,说:“你为什么不不直接去问问维利?”
“我才不会为了你问他这个问题,你只想看他被逼问的样子。”
“你不想吗?”
“我……这是个陷阱。”
“真可惜。他来了,你们聊吧。”菊田端着酒走了。
维利过来拿几张餐巾纸。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维利问。
“菊田跟我打赌……看你愿不愿意在这里亲我。”
“这算什么赌?”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是菊田。“艾因看着维利说:“你怎么说?”
“你想我亲你,在这里?”
“当然,你是我男朋友……”艾因把椅子转向维利,“你不愿意?”
“没那回事。”维利亲了一下艾因,摸了摸他的脸:“别理他。”
艾因愣了一下神,然后看见菊田在沙发那边一边点头一边冲着他举起了酒。
07
项目结束的时候,维利跟其他人参与者一样,交了一篇项目作品,他研究了美日两国十年来出版界出版偏向、畅销类型与重大社会事件之间的联系——他把一篇严肃的论文包装成一篇奇怪风格的小说,写的就是一个日本编辑到美国交流的故事。
艾因看过那篇小说,那时候非虚构的概念还没有那么流行,这篇古怪的研究报告像是一些大学课本的封面——你可以同时感受到作者的学术热情,对于唤起阅读者兴趣的期待以及在这方面上能力的孱弱。
唯一像小说的地方在于其中一章重点的偏离:作者详细描写了一个对各方面有着严格要求的主人公利·w,如何用有限的清洁用品打造出洁净空间的全部过程。里面甚至有他对不同浓度消毒水在不同材质家具上呈现的清洁效果的对比。
而这个认真的男人此刻正在超市的熟食区挑选一只大小合适的火鸡。
购物车里有一些圣诞装饰品,一束花,一些零食。他会尝试先把鸡烤熟,再往火鸡肚子里面塞满板栗还有蔬菜。他在想火鸡切开的时候那些蔬菜会不会掉出来。还有艾因的吃相,艾因总是能把任何东西都吃得很香。跟艾因在一起的头两个月,维利一周吃三次丰盛晚餐,吃到每天锻炼都要加码多做几组,直到产生情感危机——他有两周一直躲着艾因下班。
维利加购了一件大份量蔬菜沙拉。
啤酒一提。
check、check、check、
最后还有艾因要的一样东西。清单上,艾因的字迹夹在维利的字迹中间。维利把单子折起来放进口袋,然后推着车子去找,继续在货架之间徘徊。
艾因把手插在口袋里,定睛看着车边站着的一个男人。不是维利。所以那不是他们的车。
他不想站在这个门口等他等到手发凉,现在是圣诞假期,一起出门的情侣都在手牵着手,即便是刚刚那个跟维利差不多高的人,这时候也被另一个人搂在怀里。
哇,kiss。
艾因搓了搓自己的手。
他好像真的不常跟维利手牵手,之前是因为……不合适牵手,而他们现在没有这种习惯。
艾因在夜幕里跺跺脚。他决定去车那里等他。
他跟在在推着购物车的家庭还有亲密的恋人间,以便确认哪一辆车不是他们的。黑色丰田,黑色网状格栅,顶上配备行李架,车牌上几个数字……5、3?2?通常情况下这已经够用了。“妈妈——圣诞老人!”小孩扯着妈妈的腿。艾因反应过来,蹲在小孩面前,从口袋里面掏出水果硬糖给他:“提前的祝福——圣诞快乐。”
维利提着大袋子出门的时候,有三四个小朋友举着糖从他身边走过,他顺着孩子来的方向,看见艾因对一个年轻男人摆摆手,然后转头走开。在艾因下一次望向出口的时候与维利对上眼。
满载糖果的圣诞老人向他小跑过来。
维利想起刚刚冲着天空举起糖果的小朋友——这才是真正的炫耀呢,孩子。
“面试怎么样?”
“还行。”
“我买了咖啡豆。”
“真好。”
他本来是要把袋子递给艾因的,但是艾因没看见,而是掏走了他口袋的车钥匙。
“你要开车吗?”维利问。
“是的,不过你别问。”艾因说。
维利不可置否。
“但我们的车在那边,艾因。”
08
他们打开后备箱。关上。艾因坐进驾驶室。维利抱着一瓶红酒坐进来。艾因看了一眼,红酒。“啤酒在后面。”维利系好安全带。
车屁股亮起灯来。光线下细密的尘埃相撞,像雪一样。艾因驾着车离开停车场。就像离开夜晚,离开一个关于夜晚的概念。
他问维利:“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到这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嗯,”维利说:“05……16……”
11年。
“我十一年没回来了。”艾因说,“这太奇怪了。我感觉一切都没变,又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维利看着他。
“你知道吗?”艾因说:“城市真的挺残忍的。我是说,虽然有点幼稚,但我总觉得这个城市应该因为我改变点什么。可我现在就觉得格里莫确实是不认识我,或者只是我太渺小了。”
“你在伤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城市都待我如同陌生人,不管你与它们经历多少。”
城市的发展本来也不遵循情感的逻辑,或者,是他们无法加入城市发展的叙事中,他们甚至不被叙述,他们没有名字。维利在想他要说什么,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
“这是我喜欢移民作家的原因吗?”艾因问,“那些有两个故乡的人,被文化夹在缝隙中的人……”
后视镜里,有一辆打了远光的车子进入视野,两辆车一前一后一起走了一会,然后对方在路口掉头,远去。他们离中心越来越远,他们挥别了车流和人群,义无反顾地扎进黑夜里,就好像在是个深蓝色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往前走。
这个停顿是艾因在等维利发言。
过了好一会,维利问道:“我们要去哪?”
艾因和维利在一片漆黑的路上行驶,离开了大道,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车前的那一对远灯。他们行驶的时间正在不断延长,连回忆都显得,太遥远、太杂乱了。
“我们去哪?”道路向前延伸。尽头是黑洞洞的一片。路上早就已经看不到车了。这样的夜,他们承担不起走错路的代价——这小孩可以将错就错在外面过一夜的。但是不,这种事不能发生。
路牌在手边逐渐放大,靠近,一闪而过,迅速远去,被风带走。
“快到了。”艾因说。“你累了吗?”
“没有,我担心你累了。”维利坐起来。
09
艾因看着远处延伸的道路,总觉得青草的香气正在融合进车内的空气里。他终于看到了标志性的岔路口,他开下去,经过一段颠簸的小路,然后他们到了一条小道上。维利始终一眼不发。艾因继续往前,这其中有一段路是有灯光的,有一段又没有了。但他们最终抵达一条道路两旁有房屋的路上。
艾因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在哪吧?”
这很好猜。艾因语气里面的小得意他听得出来。
“我大概知道。”维利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然后那个影像逐渐摇晃,他们上坡,渐渐在黑暗中显出形来。
——他们第一次过夜的小屋。
艾因拉下手刹。“我们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住过的那个小屋吗?”维利问。
“是的……呃,但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艾因说:“别生气,我知道我保证过做事前多想一想,但我其实没有预定到这栋房子,这就是说……”
他们可能要在车里过夜。
这跟维利预计的最坏结局差不多。
艾因用英语说:“别生气,亲爱的……”
维利问:“你什么时候意识到我们今晚可能要睡在车里的?”
“呃……半路上……中途熄火那一下,我觉得我们回去更远。”
“好吧。”维利说:“我本来还在犹豫什么时候给你的。”
“什么东西?”
艾因看着维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放在艾因手心里。
“你不是要告诉我,这是……”艾因摇了摇钥匙,又指了指窗外的小屋。
“圣诞快乐。”
艾因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手心的钥匙,依然温热的,让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的,他突然说不出话了。艾因扑到维利身上,狠狠地亲上维利。
“去试试看这串钥匙是不是开这扇门的。”
艾因看着维利,眼中难掩激动。艾因又亲上去,然后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门打开了,艾因打开客厅的灯,从房子里又冲出来。他不停地说我们应该把东西都拿进去。里面有烤箱吗?这里还能用吗?
维利说,应该都是没问题的。
我爱你。艾因说。
门口挂着的小吊灯是暖黄色的。
啪。
门前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维利看着那个在玄关摇摇晃晃脱了鞋就着急往里面跑的艾因。想起第一次他们来到这个房子的时候,他就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敞开后备箱,因为他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要给他点难堪。
“我饿了。”艾因下楼追进厨房,在塑料袋里面乱掏。
“给我。”维利找出盘子,然后把盛着鸡肉的盒子放在盘子上,“把门关一下,然后看看房子里面的暖气还能不能用。”维利说。
砰。
关门的声音。
电视的声音。
艾因饿坏了,他开了罐啤酒。他把那个罐罐递到维利嘴边,后者顺从的喝了一口。
“其实没味,对吧?”
“嗯,美味。”
艾因转过来转过来跟维利说:“我不去当圣诞老人了,我们就留在这,我们在这过圣诞。”
“当然可以。”
“我们可以明天再洗碗吗?”
“你有意识到今天不是圣诞节吧?”
艾因用他还油油的嘴巴去亲维利,他竟然没有躲开。菊田说的对,艾因傻傻地笑着。
艾因躺在沙发上,枕着维利的大腿。把他那件浮夸的红袍子裹了裹。“谢谢你,维利。”艾因说:“我总是需要你帮忙把事情做好。"
“别犯傻。”维利说,“今天发生了什么?面试不顺利吗?”
“不是的,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不重要了。”
你知道吗?他说,我一直以为我是想回来才当圣诞老人的。我以为我想留下以前,我以为我想回到以前。但是以前不存在了。人消失了,景观消失了,以前就消失了。只有跟你有关得到以前还存在着。维利没有说话。
艾因爬起来,问维利他要的那样东西他买了没有。
维利说买了,然后从袋子里面翻出一小包槲寄生的种子给他。“买大的会被压烂,这种还好些。”维利向他解释。艾因笑起来,笑得向后仰去,他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维利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截形状还算完好的槲寄生给他。
给你。艾因抓着那一小袋种子爬起来吻他,一边吻一边把身上的袍子都扯开。
10
他们急匆匆地关了灯,要在黑暗中勾勒彼此身体的形状。艾因觉得在维利面前他可以做任何人,受伤的孩子,坚硬的大人,任何。维利问他是否冷,他说刚才有一点冷,现在好多了。
快感在各处慢慢积聚起来,每一处肌肤相贴的部分都显得那么激动。冲动。意乱情迷。疯狂。爱。然后有那么一刻他们同样感到无比感激和庆幸。艾因贴着维利躺着。他捏着他的阴茎,直到那个部位重新挺立起来。
他问维利是否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维利问在想什么?艾因跟他说刚刚那一下他很爽。然后艾因说我生命的源头是日本,我的灵魂留给美国。
然后呢?
艾因抓住维利的手。他说,我的根属不在于任何地方,维利,所有的地名都毫无意义。好像只有与你连接的一切才可被追溯。
“我不要你在我这里确认存在感,艾因。”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因说:“我有我自己的意义,你也是我寻找的。”
继续寻找。维利凑到艾因耳边,亲他的额头,亲他的侧脸。永远不要停下,即使对同一个目标也是一样的。维利说,所有的意义都是永远生长着的,不要过久地停留在一个意象之中。
你也是不能停留的意象之一吗?艾因抓住了表层意义上的一个玩笑。维利说,我是自由生长的意象。
艾因笑了。然后他又问维利:“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去过圣塔莫尼卡。”
“记得。”
“我其实是偷偷跑去的,而且我到那儿没多久就被警察抓了,就在离海边很近的一条公路上。”
“为什么。”
“我逃出来的啊。而且身上没钱,就逃票了,而且我以为警察不会追我那么远的。”艾因笑了起来:“我怎么会那么想……我还决定要走着去海边。”
维利摸了摸艾因的头。
“那你看见海了吗?”
“看见了吧。也许。我走到一半的时候太阳开始落下,落进建筑里,落进海里,我想像的海。我就坐在路边,只有最远方的天还亮着。那时候我想:我好想回家。”艾因吸了一口气,好像胸中鼓动的是被灼烧着的自己。“但是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在东京,我们那个25楼往下看的时候,我也说了这句话,在你不在的时候。”
艾因说:“其实我知道的对不对,我想回去的那个家是一个概念,但我永远没办法再回去。我永远没办法再‘回家’了。”
维利说:”总有方法的。”
能够把我们与所有经历过的时间相连。
来美国是维利的主意,因为艾因好像没有提过要回美国,而如果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好像就默认会一起永远呆在日本。这不对。维利认为艾因也要去确定自己想要的,他们能走向未来。
艾因还没有想的很清楚。或者只是不想想清楚。美国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东京也不像他想的那样。那些童年记忆也不像他想的那样,但他仍然要眷恋,要从那里面感到亲切和爱。这里是一个旧国也是一个新国。他是这么爱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但是就好像他说的那样,他对维利说,你是我寻找到的。
对于一些人来说,旧的意义被倾覆,没有永久可供依靠,我们只能不断搭建连结。
他们又躺了一会,艾因问维利有没有听到牛叫。
维利说这个天牛不会出来,而且已经这么晚了。
艾因说你应该仔细听。
然后他们好像真的听到有牛叫的声音顺着遥远的风声一起传来。
“你记得那只牛吗?你真的见到它了?”
“当然,我以为是别的什么动物。”维利说:“但那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我就去看了看。没想到是只牛。”
“吓人吗?”
“还好。”
“我记得你还拎着个火钳……天。”艾因开始笑,“不过,谢谢你那天晚上陪我,还有那么多日子……还有这个小屋。”
艾因亲上维利。
你猜我原来打算怎么办——如果没有小屋的话。
怎么办?我要带你开车经过这片草原,不管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草原尽头真的有牧场吗?艾因问,要不要明天一起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维利说我们说不定会找到一个新世界,但如果没有,我们就流浪。
他们听着静谧的声音,甚至觉得白天马上就要到来,但是天空还是很深,他们正处在夜最深沉的时刻。艾因闭上眼睛,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直到两个人都好像已经睡着了,艾因才动了动他的手。
他好像从一段漫长的思考中脱身而出,然后他说没错,维利,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写于2021年圣诞,for Merry Christmas
Comentári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