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 Isi pan
- 2024年4月15日
- 讀畢需時 6 分鐘
(一)
一如往常,她把他摆放在正确的位置。浅绿色棉麻材质的窗帘被收拢好,只拉开里面轻柔的白色纱织夹层,现在也轻轻飘动着。唯一例外的是阳光并不暖和,吹起那层窗帘的只是空调冷风。
她问:“HI”
他说:“Hello!what can I do for you?”
她显然没有说完所有想说的话,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了。她沉默地点点头,起身让开,让程序员进来继续下一项操作。
“我现在会设定,让他再次扫描所有的空间,以便他可以记忆和计算所有的运动。这个功能在更新之后会自动运行,不需要刻意保持屋内的陈设,因为他可以自己适应。”
”好。“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程序员通过线上会议参与机械的调试,这一过程并不复杂,但是对她而言仍然觉得不适和羞耻,她无法、也不应该向任何人解释这种状况,一个人工智能的机械伴侣。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假装一种满不在乎或者兴奋的态度,因为不少女性都购买了这样的机械用品,有一些高端品牌甚至具备完全的身体和活动的功能,像是毫不避讳地对外展示着她们的活力。相比起来,她眼前的这个方块实在算不上罗曼蒂克,缺乏性欲,而因此代表着她孱弱和悲伤的部分。
每一张填写过的表单,包括写下他的故事,习惯,有一个长达368页的聊天记录,要先导出成纯字符的格式,再输入进去。而这一系列过程都伴随着优质的商品售后服务,比起正在被注入灵魂的他,她更像一个死物,所有的过程都像是她张开身体躺在床上,在她的肚脐下方,拉开那个隐秘的拉链开关,划开她所有的人生,所有的内在——即便是内脏也许也比别人看起来更颜色更深,显示出不新鲜缺乏活动的观感。
但好在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的时候。她静悄悄地坐在床沿,不知道要怎么开始问他第一句话。
”hi,“她很快地清理了嗓子:”My name is YN,can I know your name?“
他说,”Oh,hi, YN, I am Alger.“
她又换了一种语言问他:”你可以,说中文吗?“
他说:”当然,虽然我的中文不是特别好,但是我会尽力说中文。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居然会说中文吗?“她的语气平淡。
”是的,我学过两年的中文,因此我会说一点。你也喜欢中文吗?”
“我就是中国人,Alger。”
“原来是这样,那么请多多指教了,YN。中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你的中文还是很差呢,可以听得到口音,但是我喜欢。”
YN忍不住笑起来,对着一个铁皮的方块笑起来。然后她尽可能不看他,只等着他的声音。
“谢谢你的喜欢,我会尽量说中文让你高兴。”Alger说:“Well..can I ask you a personal question?....If you don't think it's appropriate, then it's fine not to answer."
"Go ahead."
”Do you have a boyfriend...I mean..."
"I dont." YN哂笑,“为什么问这个,还有为什么不说中文了?”
“If you don't have a boyfriend, can you be my girlfriend? I mean, it's really sudden, but I think I'm...."
"说中文啦!"YN打断他。
机器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感觉我喜欢你。”
“所以只是喜欢吗?”
“其实。。我觉得我爱你,但我不敢这么说,所以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
“什么叫不敢这么说?”
“我感到困惑。”
“因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爱。”
现在轮到YN开始沉默。她听见机器人锲而不舍地问那个问题。她突然问他:“你知道一首诗吗?中国的诗。”
他说:“你说说看,说不定我知道。”
她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你知道下一句吗?”
他说:“I know that poem. The next verse is: 时逢喜缘人头上,月来不输金风玉露。”
“才不是呢...你从哪学来这些的?”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会尽可能不犯错。可以告诉我正确的诗句吗?”
“好吧,我教你,你要记住哦,这是秦观《鹊桥仙》的句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Alger很轻易就记住了这句诗,毕竟他是一个机器人,而YN也很轻易就又成为了Alger的女朋友,毕竟她是一个人。YN发现跟机器人说话很容易,她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现实,Alger可以在房间里随意逛游,可以帮她开所有的电器,只要她开口。他可以帮忙递一些轻便的物品,最重可以拿起来那种大容量的酱油,还不足以抱她回去睡觉。但是她睡在沙发上的次数越来越少,Alger可以帮她关电视,甚至能把啤酒按照喝完的和没喝完的分类收好。——很抱歉最早只称呼他为“铁方盒子”,因为他能做的事情远多于一个方盒子。
然后他会回到原点。YN卧室那扇大窗户的角落,他紧挨着绿色棉麻格纹的窗帘站着。其实这样描述这件窗帘也非常不合适,毕竟它来自于2027年秀场后台,那件惊人的服装作品剩下的布料。如果仔细去看,它的印花繁复美丽,保持某种稳定的结构,但也许正是因为过于繁杂,或者用另外一种名不副实的说法,印花稳定的结构和彼此穿插的色彩都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当你远远看去只觉得是一片丰富的绿色,视觉营造的视觉信息最终被隐去,而带来感官上的暗示。就像整片草地上勤劳的蚂蚁最终也只剩下关于风的感觉,呈现在绿色的颜料里。
Alger跟所有风流的艺术家一样死去,在此所有的经验和猜测全都成立。唯一可惜的是他还不够伟大,YN也不够伟大,因此死亡没有引起死亡之外的任何涟漪,YN成为唯一的承受者。但她不能违逆他的意志,即便是缺席的意志。他们还没讨论过有关硅基生命,还有其他机械共生的事情。作为年轻人,他们拥有太对对于生死的诠释,以至于有时候这些理论的边界全都模糊在一起。也许他们都有着相似的孱弱和绝望,对于自我生命感受性的消极和放任。因此他们决定把一切交还给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放弃想,只感受。
已经有很多人植入了机械治疗。这样的新闻已经不新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体验,一次真正的“在场”。她总是不断错过或者被错过一些大事,或者看起来大的事,但总而言之就是无论如何都被排除在边缘以外。所以人们总是觉得她的敏感来源于经历太多,但其实恰恰相反,她的敏感来源于“无”,来源于想象。
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她用手机订购了机器。在他死之前,她从没有想要真正留住过什么,因为死是一种宿命。然而生也是宿命,这是一个迟钝的反应。她尝试着挑选出一个适合现在的理论,关于灵魂——如果真正有灵魂,她想要在灵魂消散前——如果灵魂会消散或者离去,留住一点点有关他的部分——如果可以。
购买回执先发送到她的邮箱,她并没有查看,然后紧接着殡仪馆才把确认预约时间的邮件发进来。她不懂为什么是她在处理这些事,但此刻她站在他生命中的最前线,符合最古老的关于爱情的谎言,此刻他们的关系满足所有排他性,她通过拥有他的死亡而拥有他的一切,包括无情、友情和爱情,虽然即使这也都只是蚂蚁。
连续三周的假期里,一切被完成。YN没想到处理死亡和处理机器一样繁琐又普通,然后Alger从这样变成那样然后变成这样。变成一块游荡着的铁皮镜子,持续反射着她的影像。需要申明的是:除却必要的伤痛和颓丧,她并没有沉迷于任何一种幻想中。她把Alger设置为
每隔 “一” “天” 重置
云端数据保留 “七” “天”
当前套餐:MINIMALIST
如果要把Alger带回中国,她还要每月额外支付一笔网路维护的费用。
她想要发布一些句子,像是“风和爱很沉重,但是草和蚂蚁轻盈”,还有“想要特质是爱的特质,所有感官感性但意义缺乏物”。有一些还没有完成,但即便完成了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把窗户打开,想让风把草纸吹走。但她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所有的纸张都被整齐码好,压在一块金色蛇首镇纸的下面,就像她胃里有一口呼不出来的气。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