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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地盘

  • 作家相片: 雨希
    雨希
  • 2023年4月13日
  • 讀畢需時 17 分鐘



01


道的另一侧是杂草和农田。

明浼每天早晨刷牙的时候,会从后阳台垂下来的校服裤脚的缝隙中凝望校道对面那片安静的土地。校道是学校东边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经过国际部、中庭广场、招生大楼、小学部,最后延伸到寝室楼。校道另一边是尚未开发的草地,明浼来这所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听说那片地是留给新的教学楼的,前两年拆除了草地中间的游乐设施,之后食堂的叔叔阿姨开辟了一片菜园,经常有低年级的孩子带父母来种地、摘食材。有人说看到有鸡鸭在田间走路,穿过中庭广场,一直走到操场去。有人说,学校建新楼的申请批不下来,所以就暂且分给低年级种菜做课外实践了。明浼心里高兴。

吃完午饭回寝室之前,明浼会去招生办大楼的大厅写作业。大厅中央有一个学校的模型,用坚固的玻璃罩住,几个学生围在这里,每人占据一个角落,把试卷摊在玻璃上。图书区的小型桌椅,书法作品下的一条长椅,全都挤满了即将高考的学生。明浼也在这里,写到十二点五十五分,再走到最东边的校道上,沿着草地边往前,呼吸一通草地味,海味儿,还有远处高价上吹来的汽油味儿。她觉得这些气味接近她想象中世外之境的味道。

草地也许不止五十米宽,学校的围栏被草地遮掩着,看不清楚。但明浼知道,围墙之外,一条马路的距离,就能抵达海边。沿海大桥从山的另一侧绕出来,向海的另一侧延伸。明浼喜欢观察桥上来往的车辆。这是她回家的路。司机行驶着小轿车,货车,面包车,从不同的地方来去,作为不同颜色的方块在银灰色的直线上宁静地移动着。桥下面露出一点毛茸茸山的底部,和这片草地在视觉尽头连接在一起。她有时候有一种错觉,想顺着这片草地走到尽头,走到毛茸茸的山上,走到软和的白云上,山的背面通往家,她可以在谁也无法察觉的夜里出走,再无声息地回来。

明浼从没有走进过草地。她没有一个走进去的理由,而且校道上也会有执勤的保安。招生办大厅挤得太满,有次她顺着校道回寝室的时候,发现小学部的长廊空空如也,她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对着草地背书。一楼的楼梯在休息期间拉下铁门,留一个空着的凳子在那里看守。因此有时她也占着那把椅子,把它当成桌子使用。这个通道离宿舍最近,可以看到宿管老师什么时候从餐厅返回寝室,明浼可以卡着时间回去。通道的铁门上挂着一块海绵板,印着禁止进入的字样。

每天午休的时候都会关门吗?明浼想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楼梯的通道并没有用铁门关起来,门口有一位保安,就坐在这个凳子上。

但是,为什么午休的时间一定要关闭教学楼呢?小学部也许还好说,中午可以彻彻底底地休息一通。但是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不一样呀。明浼想起来她最后几次去招生办大厅的时候,原先被高中生围起来的玻璃上,还多出了好几个穿初中制服的人。要中考或者高考的学生像小鸡一样在校园里到处寻找一个安静甚至独立的空间。这条走廊也随着人越来越多被分成了三份。偶尔有不认识的学生经过她们,还要小声嘲笑几句。

明浼看了看表,离午休查寝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每天都卡在最后的时刻,在校园里用尽所有的午饭时间,才回宿舍去。带着帽子的保安大叔突然出现,被明浼吓了一跳。

“诶呦,你在这儿呢。”他把透明的保温茶杯放在地上,小声说“我先放在这。”他很快下楼梯去,去找另一位保安聊天。明浼站起来把椅子复原。想起要回到拥挤的寝室,明浼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02


明浼跟一个叫陈初云的女孩住对床。

陈初云不常来寝室,明浼也没有和她真正聊过几句话。从她和老师的对话来判断,她是前几届的学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回高中继续读书。在教室里,她的座位被放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自己成一排。明浼坐在她前面,可以听到炭笔在纸上排线的沙沙声。陈初云坐最后一排是因为她老不听课,明浼坐倒数第二排是因为她东西太多,老被扣卫生分。两个人五个箱子像排火车一样在窗下摆成一列,时间久了,连检查卫生的学生也不再理会,只偶尔提醒她们书箱表面整洁。明浼有时拿书的时候,也会偷偷往陈初云的书箱里瞥一眼。

陈初云的书大多跟绘画素材和美术理论有关,而明浼有两个箱子的文学小说。她们俩的位置成为班上的流动书箱。每当月考结束,这里就会迎来一波波找书看的学生。

比其他人早醒来十五分钟,明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下来,她的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把梳子,即使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她在水池前快速地梳好头发,然后又把数字放回口袋。中午带回来的书永远留在宿舍外的牙具台上,因此直接带上就可以出发。快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明浼看见陈初云已经坐在教室里了。她踩着椅子前的横杠,把素描本架在大腿上,用努起的嘴唇夹着笔,发呆。明浼快步走进去。陈初云看了她一眼:“来了?”明浼点点头,“我去打水。”放好书,明浼从书桌侧面取下空水杯。塑料水杯在桌子边缘磕出响声来。像以往一样,陈初云根本不在意,也没有看她,只是把笔拿在手里转。明浼也装作没有在意,毫不停留地出门打水去了。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明浼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明浼开始翻开真题试卷的时候,陈初云倏忽起身,嘴里说着:好渴,就走出了教室。

明浼不由得也打开水杯喝了一口。下午的天空蓝蓝的,白云悠闲地在天上漂浮着。真好,做一朵云,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学校饮用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总有一种漂白剂的味儿。她有一段时间很在意这种略微刺鼻的味道,喝水的时候会刻意屏住呼吸,并且要把鼻头露在杯口外面。但这种坚持也很快就过去了,她还是照常喝着掺杂着漂白剂和细小气泡的水,没人知道她有过这些讲究。

她是喜欢跟陈初云呆在一起的。陈初云一出去,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也飘了出去。安静的走廊里,可以听到她扳动水龙头的声音。明浼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她的桌面。刚刚被她抱在怀里的素描本此时敞开放在桌上,粗糙的纸页上是一些炭笔的划痕,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

她突然觉得很可惜,她想到以后某一天她再提早来教室,陈初云也不会在了。她一直幻想着和陈初云一起聊天的景象,她想跟她一起讨论怪问题,比如人工智能能否根据现有的文本重塑莎士比亚的灵魂。或者现存的作家们,从现在就可以开始接受思维复刻技术,所有这些人类伟大的头脑将以电子的形式永远存放在图书馆里,只要点击就可以对话。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会希望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留下来亦或者她自己愿意永远留下吗?明浼还没问过她这些问题。明浼突然觉得很可惜,因为从下个月开始,陈初云不再来学校了。

几天前大课间的时候,陈初云跟她说她要回老家去了。

快上课时,陈初云突然叫住她,她的语气一如往常,说:“你的书忘记还给你了。”没等明浼回答,陈初云把一本夹着长纸条的书递给她:“我夹了一张自己画的画送给你,谢谢你。”

“谢谢。”明浼把书展开,露出素描纸的全貌,这是学校外的海边。

“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她并没有回避明浼的眼神,等着明浼回应。

“为什么要走?去画画吗?”

陈初云点点头,“已经跟老师说过了。我想也应该跟你说一声。”

“这样啊。”

上课铃很快就响起来,她们就此停止了交谈。

在上课的间隙,明浼来来回回地想着这句话。陈初云还给她的书此刻就垫在卷子底下,她用身体遮盖住动作,想悄悄将书抽出来。却不小心带翻了桌子上垒着的练习册,祂们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历史老师在讲台上瞥了她一眼,周围几个人帮她左右一本本捡起来。她没有再多想,把自己埋进书卷里。

陈初云下课的时候问她,中午能不能跟她一起吃饭。明浼说,好啊,但是我吃饭很快哦。陈初云说,没事。

“但是你怎么突然要在学校吃饭?”明浼忍不住问。

“我父母先回老家办手续了,我家里没人。”

“那你原来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吗?”

陈初云说:“也不是,有时候我爸妈让我在学校吃饭,但我就留在教室里。”

“不是每天中午都有教导主任来查吗?”

“我躲在厕所里啊。而且只有周一会来转一圈。”陈初云说:“你以为他不要吃饭啊,每天中午他老婆都催他回家吃饭。”

“真的?!”明浼小声笑起来。

陈初云新奇地看着她回答:“当然啦,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办公室的人都知道。”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最后五分钟,教室开始微微躁动起来。陈初云戳戳她后背:“等下是不是一打铃我们就往外跑?”

“你怎么知道?!”她本来打算今天可以慢慢来的。

陈初云笑了:“你不是每天还有那几个人,你们跑得最快了吗?”陈初云拍了拍腿上的帆布包:“我已经准备好了。”

铃声响起的一瞬间,明浼听见好几个教室里划破安静的椅子拖拽声,陈初云一把拽开了教室后门,几道黑影从她们面前蹿过。明浼对陈初云说:“快追!”她们像两只小燕子一样掠过其他教室的窗户。下楼梯时要快,但也要小心,因此食堂前的广场才是赛跑的关键。

“快来!”跑出教学楼的时候,明浼回头对陈初云伸出手,拉着她往前一路跑到食堂。

今天稍微慢了一些。明浼想。好几个窗口前面都已经有两三个正在排队的学生。陈初云跟在她屁股后面,去拿铁盘和勺子,跟在她后面排队。

“你们每天都这么跑吗?”陈初云还没喘过气来。

“但是你跑得很快呀。”明浼说,“你很有抢饭的天赋。”

陈初云腼腆地笑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陈初云问她:“你等会去哪里?”

“你要回宿舍吗?”明浼觉得现在的陈初云好像比平常的时候都要更活泼一些。

陈初云摇摇头。

“我一般会去小学部。”明浼犹豫了一下,跟她说:“本来是去招生办大厅的,但是现在那里人太多了。小学部很安静。”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陈初云问了一句,随即又把话收回。“其实我回教室也行。”

“你跟我一起吧。没事的。”明浼把萝卜炖鸭的汤汁浇在米饭上,用勺子拌了拌。


03


走路的间隙,明浼虽然也会想“陈初云下个月就不来上学了”,但基本上想的是“为什么她要跟着我呢”?而且她特意来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其间,她们从招生办大厅横穿出去,好几个趴在玻璃上的学生抬起头看她们一眼,有些人有些诧异,但也没有人上来搭话。

她们快速通过了人满为患的大厅,走到明浼喜欢的校道上。她只要踏上这条道路就可以立刻舒展起来,变得柔和。她领着陈初云走到她最喜欢的那一节走廊,“你坐这吧,我坐在那边”,两人一头一尾地坐下来。像往常一样,明浼拿出中午背诵的资料,用红色的水笔圈圈点点。等明浼漫不经心地背完两个段落之后,她发现陈初云在抱着布袋发呆。

“你在干嘛?”明浼问。

“我没带资料。”陈初云无辜地说,“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明浼将资料分成两份,递给了陈初云。

“你要笔吗?”明浼问。

“好啊。”陈初云靠过来,好像是要看看她是怎么学习的,随即又坐远了一点。余光里,明浼看到陈初云用笔帽在资料上画圈圈,她专心背诵一条再回来看,陈初云就捏着纸笔开始发呆了。

这令明浼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陈初云对这些最常见的学习方法并不熟悉,但陈初云似乎在高中呆了不止三年,并且她成绩并不差。虽然一直在重点班吊车尾考六十几名,但偶尔会突然考进年级前二十,而明浼只考过一次年级三十名。陈初云说话温温吞吞的,有时句子拉得长,咬字时像舌头在口腔里乱晃。

不光是声音,她身上每个部件都有点随意凌乱,像一件开了线的毛衣一样,身上挂着线头,唯独眼睛亮亮的。像洞悉了一切,像一只聪明的猫儿的眼睛,能一眼看进人心里。明浼跟她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打开了一扇更隐秘的门。但有时候她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头发长短不一,有时候扎一个小啾啾,有时候扎成两个,但不管怎么扎,头发都不能完全扎进小啾啾里,总是要散落几绺,或者像尖刺一样直剌剌地顶在头上。明浼靠近她的时候,也曾发现她用校卡的绳子当皮筋,或者就是那种黄色的橡胶皮筋。

现在也是一样,隔着几个步子的距离,明浼看到陈初云右手上正就箍着一个黄色橡胶皮筋,不长不短的头发散着,因为之前的跑步显得更凌乱一些。明浼收回视线,转而去看正对着走廊的校道那边的草地。草地深处有两个阿姨带着宽草帽先后埋进草里,不一会又露出来。明浼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打扰你了吧。”

陈初云看着她问道。明浼看见陈初云手上那张纸仍然平滑,连一个手指的压印都没有。

“没有呢。”明浼犹豫了一会,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读书。我只是想自己呆一会。”

“我知道。”陈初云笑了,她放松下来,靠在走廊上,跟明浼朝向同样一片草地。

“什么叫你知道。”明浼有点生气。

“就是说你不是那种喜欢这样学习的人。但不是不好的意思。”陈初云很干脆,她甚至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样逼自己”。

明浼一瞬间想了好几句反驳,比如“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或者“你凭什么这样说”。但最后她只是说:“因为学习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明浼以为陈初云会反驳她,可是最后她只听到陈初云安静的声音。

“是的。”

在招生大厅写作业的学生陆续从她们面前走过。时间要到了。陈初云起身,把资料还给明浼,“你加油吧”,她这样说,眼看着就要往寝室的反方向走。明浼急忙站起来叫住她。

“你去哪?”

“我回教室了。”陈初云说。

“你不能回去……你可以回去吗?”

陈初云耸耸肩,摇摇手,要走了。明浼硬着头皮跟上她,几乎是抓着她往前走。

“你不回寝室吗?”陈初云问。

“那你不回寝室吗?你这两天没有申请出校,就是留校生。你没有假条凭据,会被查的。”

“不会的。没人查我。你回去吧。”

明浼说话的声音悄悄的。路上安静,这会还有学生经过她们往回走。

“那你回教室干嘛?”

“我用班上的电脑看电视。”

“你怎么能用班上的电脑看电视!”

明浼惊讶地眼睛都瞪大了,这惊讶把陈初云的底气削去了一两分。

“我每天都看啊。午休时间没有人查,而且高中部的铁门是不关的。即便是那些留校生,也有很多人回在午休时回教学楼。每天都有。”

明浼抓着陈初云一脸纠结,迟迟不肯放开。

陈初云安慰她说:“真的没事的,不会有人来抓我的,你放心吧。”明浼揪着帆布包的背带,最后问陈初云:“真的没事吗?”陈初云坚定地说:“真的没事。”

“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宿舍又闷又挤,她以前一直强迫自己在床上躺着。

“那你想去哪?”

“我也想看电视。”

明浼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停在了原地。明浼听到自己包包里的试卷都挤在一起,纸片碰撞出一种有轮廓的风声。她们最终又躲进小学部的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办。

一点十五了。连在校道上巡逻的保安还有之前在田里起伏的阿姨都回去休息了。她们终于犹豫得足够久,也不需要再做什么选择了。

“你想要回教室吗?”陈初云问。

“走吧。”明浼起身,带头往教学楼走去。

“真的可以吗?”

反倒是陈初云在问。

“没事的。我就说,我拉肚子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就回教室了。”

明浼在那片她每天都会凝望数次的草地前止步,她从未想过可以有一个这样单独、安静的机会。她不必计算着必须结束凝望的时间,也不必在意有谁会注意到她。如果她想,她可以一只在这站着。午休的时间足够她发一个长长的呆了。

“其实我一直想走到那里面去。”

明浼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她指着那片摇曳的草从深处,隐约透露出学校最边缘的栏杆,还有栏杆外看不清的景色。

“那走啊。”

陈初云一脚就踩进草里。她的校服有点旧旧的,有点大,并不合身。明浼之前没有留意过,她脚上的白鞋子沾了好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痕迹,旧颜料混杂在一起,灰扑扑的,但又像是刚洗过。明浼拉住她。

“别走了。”

“为什么,你不是想要走吗?”陈初云问她。

“嗯。”

明浼仍旧走在草地的外面,陈初云踩在草地里,两人就这样笔直地朝前走。离开校道之前,明浼还是踩了草地的边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到那么深的远处。即便她想过走到云彩上,走过海洋去,但草地对面却实在太远了。

陈初云带明浼用教室的电脑看了电视。她们看到一半的时候,班上一群男生从后门跑进来,跟在讲台上的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跑去跟隔壁班的男生一起看游戏比赛。

明浼问陈初云:“他们每天都来吗?”

陈初云说:“班长每天都来,其他人一周来几次吧。”

没有人找麻烦。明浼主动去跟宿管阿姨解释中午的缺寝。宿管阿姨先是装模做样地点点头,两片眉毛了然地撇了撇。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是班长在课间的时候跑来问她们之前在看什么电视。

晚上她回寝室的时候,住在临床的采果果来问她现在每天都去什么地方学习。明浼说她去小学教学楼了。但是昨天中午拉肚子回不来,就回教室了。

“教室?”采果果问:“教室不是每天一堆人回去玩吗?应该吵死了吧。”

明浼惊讶。

“咋了?”采果果问。

“你怎么知道每天有一堆人回去。”

“我有几次也是拉肚子,走的时候看到有人回教室了。而且男生那边都不管的。”

“噢。”

明浼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世界把她绕开了。她一直懵懵懂懂地生活着,因为自己的柔顺和听话而感到欣慰,现在却突然有点讨厌自己不谙世事的样子。她朦朦胧胧地开始想,自己也许还有很多被遗忘了的愿望。



04


雨猝不及防就下了。瓷砖地板,墙壁,桌面,宿舍的床铺,全都变得湿漉漉的。好在雨下得清爽,冲散一些黏糊糊的念头。

也许是离校的事情已经定了,上课的时候,陈初云被叫去好几次。她总是从后门出去,路过明浼左手边的窗户,往前去办公室。明浼用余光目视着她安静地走过,陈初云这会看起来温顺又乖巧,有点不像她了。

仿佛身边的离愁都更深了一些。

下课过了好久,陈初云才回来,没过一会班主任又出现了,在门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明浼终于听到她抱怨一句:“真烦。”

明浼是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才来到这所学校的。在这所学校之前,她小学上了四个学校,中学上了两个,高中也上了一个学校了,这是第二个。她还记得四年级的时候,她们第一次搬家,要从新角离开去侗关,那是她第一次转学,第一次离开生长的城市。

新角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从小父母就经常这样说,开车两三个小时,就能抵达新角的边界。“新角就是小。”她回到学校里,也跟同学们这样说。然而她那时候那么小,两个小时的车程也远如两个世界。

她试图想起来关于那座小小学校的一切。记忆模糊得不行,走的时候她就在哭,从家里走向学校办手续也是她一个人去的,正值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她跟其他学生坐在新学期的教室里,只有她等着离别。天下雨,从学校离开的时候,细小的雨点慢慢落下来。她应该要忍住心情,在马路上慢慢被淋湿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是雨点在背后追。她肩上只落了几个深色的小点,安然无恙地,她把自己送到离别的面前。

什么也没看到,离开时候,老师的脸,朋友的脸。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校长的脸,长长的,肉肉的,两条法令纹深刻地挂在脸上,眼镜衬得他威严又慈祥。他来抹去小小女孩子的眼泪,给她离开需要的文件。校长长得像她的钢琴老师,短暂地一瞥,她只想到这件事,然而一切也全都挥别了。沿岸的海被车窗上密密的水珠遮住。她执拗地告诉自己,等到事情办完,总会再回来。然而一别好多年,没想到那一天居然是真的离别,她就此没回过新角。此后辗转,在好多个城市里移动,她终于学会再见,她可以跟陈初云好好挥手道别,这是她这么多年掌握得最好的一件事。

自习课。明浼从箱子深处拿出压印了叶子和花瓣的小叠宣纸,挑了半天,还是选了一开始就拿的那张绿色叶片。她轻轻抚过粗糙的纸面。还好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些精致的纸品,果然用上了。陈初云和她喜欢读辛波斯卡,正正好好,她有第一本,陈初云有第二本。她想了很久,决定抄自己喜欢的那首《与石头交谈》。

收拾工作安排在每天傍晚,下午自习之后到晚自习之前,每天都在进行。明浼一般都是这个时候回去冲凉,回来只有一点点时间,可以帮她收拾收拾东西。中午的时候陈初云不收拾,什么都不能影响她看电视的时间。

明浼每天起床时仍要长长地凝视着那条校道,中午也不再着急要去什么地方占位置。她跟陈初云吃午饭,然后回教室看一小会电视。有时她会回寝室来,有时不回了。走廊外面是安静的天空,她搬一把椅子在那里背书,跟平时在教室里一样。

雨下了又下。走廊斜对面伸进来的树叶,此时啪嗒啪嗒地摇晃着。教学楼下面延伸着的校道,草丛,水泥地和红色塑胶颗粒跑道,很快被雨水铺满、沾湿,变得又深又冷,变得安静又彼此隔绝。那种跟万物之间的疏离感在此时变得强烈。

她的眼神在雨滴间落成一个定点,默默地呼吸了很久,那种透明又有形状地气团撑开她的鼻孔。一种内外的贯通,似乎雨的生命也在她的身体里酝酿。在很多她读过的文字里,她知道雨是“翻起的尘土味道”,或者是“清新的薄荷雨气”,但她鼻子里其实没有任何味道,她只能想象,说她闻到了寒冷,或者闻到了一种离别。这种离别有时也带有一点海味,或者有点闷闷臭臭,或者寒冷干燥,跟车内空调制冷剂的气味一样。对她来说,这些抽象事物跟一片叶,一张纸一样。所谓世界也不过是一种综合性感受,私人的构建或者想象的意象。她随随便便地想了半篇无关紧要的东西,回神的片刻,明浼感受到陈初云跟她并排站在不远处。

“你在看什么?”陈初云问她。

明浼仍盯着那个点,指给陈初云看。

陈初云看了半晌,走得近了点,又微微蹲下来,朝着明浼的方向看过去。其实什么都没有,两个人站着默默看了半晌。陈初云就这样自然地闯入了她发着呆的世界,真神奇。从来没有人能进入她神游的世界。

顶着没干透的头发从寝室往教室一路狂奔,快跑到中庭广场的时候,明浼慢下来歇气。她上次指给陈初云的地方就在这,现在每次路过,都要停下来看一会。草地里积水,她踩在草地上,像踩不到底一样,但终于还是往前走了好几步。远山的沿海高速上有一条红色的长线,从白色的薄雾里延伸伸出来。车子来来往往,湿漉漉的。她的鞋底沾了一层泥,有点像陈初云的鞋。

她回教室的时候,陈初云敞着腿大剌剌坐在椅子上。明浼来时看到有个学生家长跟班主任在门口谈话。

“你来啦。”陈初云说,“我等下就走了。”

“不是说是后天?”

小学部今天放假,然后是初中部,最后是高中部。陈初云说她跟大家一起放假的时候走。

“我爸这个傻蛋,他记错时间了。”

陈初云拿出辛波斯卡,用一张卡片盖着,递给明浼。

“我走了再看。”陈初云说。

“好。”明浼把书和卡片一起放进桌洞里。

陈初云爸爸和陈初云一起搬箱子,不要明浼帮忙,她在自己位子上坐着。之前送她的手抄诗放在最上面的箱子上层。走的时候,陈初云在走廊上敲了敲明浼左手边的玻璃。

我走了。拜拜。

明浼跟她挥手。父女俩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班主任进来,要后排男生撤走了陈初云的桌椅,说不要影响其他人。明浼背后空空的。原来成为被离别的人是这种感受。

她突然想起来,应该跟陈初云说的,她今天走进草地里去了。

忘记了。

陈初云给她的卡片她一直留着。没有从桌洞里拿出来,也没有想要记起。初中部第二天上午就放学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感觉连食堂都是空的。明浼从食堂走去寝室,又反悔了。校道上一点点温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她突然决定,她今天要走到草地深处去。被抓住了也不怕。她带着这份决心走到草地里原来儿童乐园的位置。

这个乐园她没有见过,只听人说起过,如今只有拆除了的底座。她依稀辨认出大象滑梯,跷跷板,单杠,这些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回忆的物件。她坐在最大的石盘边缘,眺望她看了无数次的远山,缠绕远山的沿海高速,毛茸茸的山体,飞驰的车辆。她产生了绘画的勇气,她画了半小时,将这一处她看了千百次的风景画在笔记本上。

她的心剧烈地激荡着,回到教室仍觉得头晕目眩。

陈初云给她的卡片还放在桌洞里。辛波斯卡的第一本,明浼之前借给她的。

你应高飞,而非低俯

应作痛苦的主人,而非美德的奴仆

纳塔克纳尔,我不教你热情似火

但你至少要燃烧一次

——黄茜《女巨人》

明浼走到电脑前,开机。

卡片上只有短短的一段诗。

她后知后觉去拿了笔记本,搜了好一会,终于才搜到了全诗。她打开本子,郑重地抄下来。

窗外倏地下起雨,在那幅远山速写画的背面,明浼郑重地抄下一整首《女巨人》,离开新角之后,她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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