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殿
- 雨希
- 2023年4月5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生病卧床的第三天,母亲低声问道:“我拿走了哦?”两小时前盛进碗里的,离姐姐最近那个方向的饭菜被挖出一个小角。姐姐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只吃这么一点吗?”母亲抓起碗和筷子,并没有再犹豫,洗完碗,她还有很多事干。姐姐沉默地点点头,目光迷离,眼皮里面的黑暗和天花板上宁静的顶灯模糊在一起。
姐姐对疾病亲切有加。她爱上眩晕和高烧的感觉。从初中开始,她能从身体内部读出时间的流逝,只要对着身体许愿,她就能如愿在清晨五点钟准时醒来。现在也是一样,她在身体的疼痛中感应出体温表上的度数,通过棱镜显现的红色条柱,在她的手中陡然变形又恢复原状。多么奇妙的视觉错位瞬间,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欣赏。当然,还有食欲。为什么一旦生病,那些发了疯的意识就全都安静下来,她再也不需要渴望着吃东西。等着许久才能有这一次机会,慢慢把胃部的积食全部排空,像一台研磨机一样,把囤积在身体里的东西一点点磨碎。我不必再往我的身体或者灵魂里装什么东西了。只有病到这种程度,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倒下,把自己清空。生病只是我和身体之间的一种默契。只是这次不同了,我都觉得身体失控起来,高烧和疼痛并没有到达某一个峰值后下降,我与它失去联系了。姐姐以为或许是她的潜意识背着她,向身体要求更多的虚弱,但她找不到另一个自己。姐姐不知道她患有多年的多囊卵巢综合症和垂体肿瘤引发了高尿酸败血症的症状。十六岁时善良的女医生不肯给她下判断,要她多吃豆腐,给她开了一盒粉红色的圆盘形状的药丸。那位女医生有着蓬松卷曲的短发,像羊毛毡似的,带着红色眼镜。
十天过去了,姐姐还是没好。别说十天,半个月,一个月过去,疼痛仍然没有缓解。家里一些声响都变得很遥远,时不时母亲和妹妹会闯进黑暗里来,外面的亮光照得她头疼。姐姐闻到橙子酸甜的香气,听见橙子外皮上经络断裂的声音,妹妹剥了一个橙子来,完整的果肉刚好卡在杯口。她只要一片,含在嘴里慢慢啜那橙子的汁水。吃了一片,竟然觉得舒服。从此两三日,床头的碗靠近姐姐的方向,总会挖出一角,放几片橙子。但终于,又连着橙子全吐出来。她偶然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烧渐渐退了。总是在深夜醒来。
手机里有积攒着很长时间没看过的信息。没有什么人来找她。只有一些共同的群聊还有人在说话。她并不想念过去的时光,但不由得,也要回想起她健康时候的样子。姐姐上学期是游泳队的,只是体育课上组建的队伍,跟出校比赛的那些校队成员不一样。经常有人说,游泳是世界上最好的运动之一,不伤身体,锻炼四肢。她也喜欢清凉的游泳池,要干净的,清澈的,摇晃着瓷砖反射的蓝色线条,在白墙上留下晶莹的影子。她想起更久以前的夏天,暑假的时候,在工作日下午三四点去户外的游泳池。没有人跟她抢泳池的位置,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水面上,看天上的云。那时候她想,如果用心去感受,她能不能和白云以同样的速度移动。她花了两个小时,和天上的那朵云融为一体了。母亲来叫她回家的时候,她翻身站在水里,觉得天地眩晕。
有一个深夜,姐姐突然醒来,她发现如今现实世界也不过跟她上眼皮内侧的景色一样。像雪花电视,像素块像细小的蛆一样挤成一团,融在粗糙的黑暗中。遥远的窗外有汽车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她头顶离去。她贴了透明磨砂窗花的窗户,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她是这一刻才感觉有生命重新注入她的身体。她在黎明前入睡,第二日白日尚在的时候醒来。姐姐要母亲给她拿来那本粉红色封皮的书,《世界女性主义艺术思潮》,是还没病倒之前老师借给她看的。她翻到路易斯·布儒瓦。当中有好多次,她看到外表酷似男性的艺术家照片,总要提起心了,在大段的文字中随意跳跃,直到找到一个“她”字,才重新从头阅读。“父亲的毁灭”,被印刷在路易斯·布儒瓦肖像的背面,一个红色布料搭建起来的柔软的房间,让她觉得像古代结婚时布置的喜床,红色的帷帐内部,几个大的圆弧有序地排列在顶部、底部,也有点像口腔内部,有一种要被吞咽的感觉。她读书上的文字:1947年,布儒瓦创作了雕塑作品“父亲的毁灭”,象征地描绘了一个置于恐怖景象的弑父者,周围环境满是像茧或者鸡蛋形状的隆起物和球状物,恐吓式的朝观众生长。作品源于她童年时期想吞噬不忠实父亲的幻想,因为父亲与他的情妇一起欺骗了布儒瓦的母亲。原来那并非柔软的布料,而是坚硬的乳胶和塑料。吉娜·佩恩是一个疯子,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现在才知道,要将自己置于疼痛和倒塌的境地,有时并不能依靠疯狂,而是冷静。因此她前面说吉娜是一个疯子并不准确,她们是有预谋地将自己抛出去,抛进疼痛里。姐姐觉得她的脚此刻也踩在布满尖刺的梯子上向上攀爬,她很疼,身体的疼痛仍然不由分说地啃噬着她的意志,但最终这种疼痛只成为了她个人的艺术。
母亲每次起身上厕所时都要特意经过姐姐的房间,有时候是在动作间加一个探寻的眼神,有时候则是专门停留一到两分钟。姐姐双目紧闭,侧着身子,扭曲着,搭在枕头搭起来的软垫上。头发用一件干发巾包着,露出来一点碎发汗津津软趴趴地贴着皮肤。母亲把手轻轻搁在姐姐头上,正烧着,但比上次烧起来情形好得多。开疗养院的朋友寄来刮痧用的膏子,涂在头皮,后背,肚皮,然后擦热。两三天做一次,现在一两周做一次,退烧很快,虽然再烧起来也很快。再等一会吧,等她醒来了再涂一次膏子。母亲把下意识抓起来的膏子放回原处。这孩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似乎生病和障碍她并不放在眼里。这本粉红色的厚皮书,摊开在她身边。母亲有印象,她拎着箱子回来的时候,这本书没有放在装满书的那一侧,而是跟衣服放在一起。半年前姐姐来求她,想学习艺术,她答应了。姐姐说她很痛苦,她知道。十几年来,姐姐像一个紧闭的蚌壳一样缩着,她之前无能为力,现在她至少可以支付起这笔额外的学费。客厅里的耳机漏音,母亲知道有人在找她,掩上门,回到电脑前去。
周遭一片朦胧的血红。姐姐睁开眼,眨了好几次。有时候,她刚醒来时看到的东西都是模糊一片,她猜测也许是太久没带眼镜的缘故,眼睛里的晶状体偶尔会自己调节。有时候她会重新闭眼等待,有时候也会直接再睡去。身边幽暗一片,不知身在何处。心脏跳动地飞快,如同鬼魅一般,急追着她的脚步声化成一团黑雾,逼着她起身,要往前跑。姐姐忽然就站了起来,扶着红色的柔软的壁腔慢慢跑动起来。她的腿总是彼此绊在一起,磕磕绊绊的,那道黑雾忽而然就到身后。一个念头掠过,他要杀我。她祈祷,带我离开这里。身体听从她的指挥,她一下落在冰冷的石子地面上。曲折的藤曼,粗糙的树肌,缠绕在她头顶。她听见水流的声音,黑暗中,看到晶莹的水波在墙面上摇曳。这里是医院花园里的长廊,她曾经来过。窗户里面,那个正在说话的男医生,她只能看到他白袍子的一角。姐姐站在窗户下面,听见里面说,只要打这种针就好了。只不过,可能会肚子痛,这个针打进去,子宫里会出血。第一次会多一些,后面也可能会有。头顶的窗户嘶啦一声被扯开,那医生弯下腰来,贴着她的头皮笑,你在这呀。她胸前一阵刺痒。一切都定格了,思维,呼吸,甚至心跳。她知道这个故事接下来会走向何处,但好在这一次停止了。但她在黑暗之中不可动弹,无处可去。直到有一个女孩子突然问她:你站在这做什么?不是要上课了吗?女孩子跳到她眼前,姐姐才看清楚,是大学时跟她同寝室的女孩。你不会又不上课吧,不准,今天要上课。姐姐被牵着往前走。教学楼的走廊明亮而朦胧,不是太阳光那种暖黄色的明亮,而是白炽灯的白光。走廊中间,人群聚集起来,那个黑影在角落处站定,远远地看着她。她突然撇下女同学的手,往前走去。那个噩梦跟了她太久,久到她厌倦惊恐,她羞耻每一个她下意识畏惧、躲避的瞬间,她渴望着疯狂,愤怒,把最好把她所有的矜持和顾虑全都卷翻。消防栓透明的盒子外壳打开了,她毫不费力地抓起一件红色瓶身的灭火器,用手指紧紧攥住喷口。她向身体祈求,愤怒,请给我一点喷怒,请给我疯狂,请让我失去理智,请让我失去理智,请给我勇气。那个黑影向姐姐冲来,姐姐如愿地把他砸倒在地,将那一团迷雾一般的脸砸碎。她终于如愿。她被巨大的红色口腔接住,含在口中,那些粘腻的壁腔将她挤压得毫无空隙,她却觉得柔软,被这红色的组织接纳。她的生命复苏起来,被纳入这博爱的宫殿,成为她的一部分。
……姐姐苏醒了。不是黑夜。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照在窗边的花上。母亲把窗开开了,一点清凉的风掠进来。还烧着吗?母亲伸手摸了摸汗津津的额头,出了这么多汗,看来快好了。给削一点水果吃吗?姐姐点头。窗外噪鹃像婴儿的啼哭一样叫着,她差点又要回到几年前,随即又把持住了思绪。她总要提醒自己才能记得住,已经不是从前了,已经是新生活了。
2023/4/1
コメン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