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巨人

跟贝卡一起一对一，觉得脑子乱乱的，很多话都说了一半，但是之后慢慢回想起来，当时想说的可能只有一件事：就是今天我们所有的关心和爱，都不是来源于主义，不是符号，不是概念，不是政治，而从来都只是生活，是我们经历过的真实。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关注残障，多样性，女性，慢性疼痛和梦境，我有认真地想过问过我自己，为什么在乎？

这个问题当然有很多很好的答案。但今天下午突然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想到了很多跟我妈妈有关的事。

我想到小时候汶川地震的时候，学校办了义卖和募捐活动，她额外给我一百块钱，连着我卖东西的散票，放进学校的捐款箱子里。红彤彤的，放的时候老师问，哪来这么多的钱？我说，我妈给的，我妈说能够给到的爱心，就要给。

有一年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我陪她去旺角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两个老人坐在路沿子上，很冷，衣服整齐，也不像乞丐。我妈问才知道，是跟儿子吵架，夫妻俩被赶出来了。她踌躇了一下，要把买的菜给人家，老头摆摆手说生的做不了，她又抽出两根青瓜，老人再摆摆手，说牙齿老了，咬不动的。

我们去快打烊的面包店买了一兜子面包给了老人，回了家，妈让我和小妹在家里呆着，她又折返回去，说天太冷太黑了，还是得去看看。

我妈常年都是一个人带我和我妹，离婚前离婚后都这样。某一次家长会放学，老师带着我在校门口等她，在夕阳里老师摸了摸我的脸，她说，你妈妈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你要记得这一点。她觉得我不能懂，但还是说：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以后能成为你妈妈这样的女人，那我就对自己很满意很尊敬了。

我当时应该确实不能懂，很多事我都在当时不能懂，或者懂了却忘了。就像跟贝卡一对一时候说的那样，很多遗忘的事，都是在重启之后才记得。

我记得她在中国最早开放支持小微企业和互联网企业（俗称微商）时候建立的“商业帝国”。我现在看来我妈那时候做的微商是一个完全的女性联盟。隔壁一个人带俩娃的阿姨，加她，再加另一个小区里的妈妈，三个人从微信带货开始，到盘下一个自己的大仓库，到做自己的内衣品牌。有一次我去仓库，两个叔叔也蹲在里面打包，这些原来只会游离打压质疑的男人，也蹲在里面开始干活。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再正式开始读女性主义理论之前，我早就在我妈身后，听过太多“教科书式”的女人--那些因为婚姻和生育被排挤出社会空间，又在家庭中被挤压地喘不过气的女人，我妈的微信经常从早响到晚，女人们介绍更多女人来，所有的嘴巴都在说着那些几乎是教科书式的困境，说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语言，她们的经历。

这里面，有很多女人赚到钱之后就都能大胆地离婚单身带娃了。但我妈的这一步好像格外艰辛和漫长，我们家的分崩离析是一个过于漫长的过程，以至于我年少时期更多的时候是在等待，等待那个最终时刻的来临。

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以为那个时刻要来了，因为我看见我妈在电脑前面哭。哭着哭着就跑了。电脑还亮着，我就实在是不得不上去看。然后我看到了一个QQ的界面，上面发了两张照片，下面有消息在不断往上刷新。照片里是在病床上插了管子连了仪器的人。我当时不敢看，只看到文字说，孩子的一期手术很成功，感谢她，以及要聊一聊接下来阶段的治疗费用。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妈在她人生中最灰暗困难的时候，还资助了两个白血病的孩子，让他们手术治疗。

我们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大爱的人，但是我今天回想起那个时刻，觉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种救赎，我在所有的谩骂，扭曲，家庭中一重又一重的罗生门里，重新确认我自己的母亲，确认她还是跟我小时候，七八岁时，那个有点冷的冬夜里见到的母亲一样，生活的这些东西不会被语言异化。她不会被这些我几乎以为要把她打到的困境压倒，而只要她的内在还牢牢地立在那里，我就也不必折断。

所以，当我们在游乐能里寻找到爱与行为的时候——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时刻。我其实是重新看到了我的母亲。

就像我最早开始学女性主义，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理论和攻防的要点都在我的语言里变得熟练，但我开始听我妈妈的故事，我外婆的故事，我在所有的语言中往回看，在所有的现代的前进的步伐里，其实最后看到的是那些最田野的母辈的历程，看见我们身上的时代的痕迹。

那一刻我才领悟，一切都不会来自理论的，都不会只是从语言中诞生的，这一切都是生命，我的生命，母亲的，人类的生命。

所以我知道我们找到了一个对的方向，当我们在游乐能，好似是不断向前探索和总结出新的高度和新的哲学，其实它走向生命，至少对我来说，我重新回到了，可能是整个孩童时期感受到的那些最真挚最纯真的行为和爱里。

我也如此深刻感觉到，尽管有时候我表现得像是拥有了多么先进的理论，语言，表现得像一个勇猛的行动者，但这么多年，一直用朴素的行动真正践行着关怀与爱的确是我的母亲，一直以为为此付出劳动和代价的也是我的母亲。她又重新成为我的榜样，成为我想要在游乐能努力做事的原因——我愿意少说正确的话，而再多做一点朴素的事。

这就是我跟贝卡一对一的反思总结（之一）

另外贝卡发了一首诗，所以我也发一首，我非常喜欢的，黄茜的《女巨人》。